飞光飞光,劝尔一杯酒
飞光飞光,劝尔一杯酒
昨晚刷视频,偶然听到李贺的《苦昼短》:“飞光飞光,劝尔一杯酒”, 颇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。于是我赶忙转给了高中的好友,几秒钟后,她不假思索地回复到“应该是班长讲的”。我心头一颤,脑海浮现的,却是高中语文老师狡黠的笑容。
“讲诗”是我们班一个日常任务,从高三开始,起因是语文老师觉得我们诗歌鉴赏能力太差。每天,在上语文课前几分钟,老师都会按顺序请一位同学上台,让他给大家分享和讲解自己选择的一首诗。一开始大家都很热情,认真地听小老师所述的每一个细节,然后做笔记,仔细誊抄。而小老师也会花很久来备课,把一首诗肢解到每一个字,讲得无比透彻。
过了一段时间,大家渐渐发现,好像这个活动并不能快速提高诗词鉴赏能力,况且我们已经高三了,剩余的天数屈指可数——有听诗的时间,或许一篇现代文阅读早已写完。于是,大家渐渐地低下头去,听众越来越少,越来越少……最终,每次诗词分享大概只有几个人在认真听,而讲诗人也不那么认真备课了。大家在誊抄,在写题,在休息……只在偶尔听到一两句自己喜欢的句子时,才会抬起困倦无比的头。
后来我们问语文老师,已经这个时间点了,还要坚持诗词分享吗。她答道“要的,要的”,而当我们问到原因,她却只笑而不语。我们甚是疑惑。
“飞光飞光,劝尔一杯酒。吾不识青天高,黄地厚。唯见月寒日暖,来煎人寿。”今天是班长分享李贺的《苦昼短》,他站在讲台上,浑厚的嗓音在我脑海中共鸣,抑扬顿挫,中气十足,甚是好听。我好奇,为什么《苦昼短》读起来这么朗朗上口,《雁门太守行》我却背得那么吃力?不知不觉,记忆回到了那个下午。
“你假期别闲着,把那些诗词都背一背。先把小学和初高中课内的背完,然后去背课外的。”这是我的初中语文老师——也就是我妈,在假期开始给我下达的任务。“今天背《雁门太守行》吧,李贺的。”我不满,但也无法反抗。“黑—云—压—城—城—欲—摧,甲—光—向—日—金—鳞—开。开?”为什么一点不押韵啊!习惯于囫囵吞枣地背诵那些朗朗上口,韵脚常规的诗词,这首诗我足足花了一下午去记忆,却还是背的坑坑洼洼。等到验收(鬼知道为什么想用这个词)的时候,果不其然,背到一半卡壳了。我左思右想,却劳而无功,最终气急败坏,用笔在那页诗上狠狠画了几道线条,和着泪水继续去朗读。
此后,我愈发地讨厌背诗词,但无可奈何,每天只能没有感情地背啊背啊。在小学和初中的假期,我把十二年间几乎所有的课内诗词都背了一遍,然后转向课外诗词,背李白,背杜甫,背李煜,背苏轼。那时我只把背诵当做一个任务来完成,心里埋怨着我妈,为什么要让我在本该放松的假期背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诗词。
可以说,在我十二年的求学之路中,有一大半的时间我都是不喜欢,甚至是讨厌背各种诗词的。穷尽那十二年的积累,只为了最后那一道六分的题,从功利性的角度看来,完全不如把这十二年背诵的时间都拿来提高其他分数划算。但是,我从未遇到一位不重视诗词背诵的语文老师。
小学语文老师会把古诗每一个字都工工整整抄在黑板上,圈点勾画,仔细分析修辞,写作手法,炼字。
初中语文老师会听每一位同学的背诵情况,一轮一轮,直到所有人都通关。(还会逼着我背诗……)
高中语文老师会认真讲解每一次古诗文阅读的真题诗,纵使是在我们看来并没有那么重要的诗,她也一首不落。
我并不理解。“这些诗词,在我们进入大学后,还会有作用吗?”我妈笑着说:“你以后就知道了”。
时间回到现在,当这个问题给到现在的我时,我确实会给出肯定的答复。但是倘若问到为什么,我也只能会心一笑,说不出具体的答案。
那么转机究竟出现在哪里呢?
我并不能给出一个我对古诗词改观的时间节点,但我确实渐渐喜欢上了它。这种态度并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离散值,而是一个复杂多变的连续型变量。如果真要让我从上帝视角去剖析自己的心路历程,我只能找到几个很不起眼的契机:一篇“生活路遥马急,请贮存一点诗意”的三悦选文,让我真实地渴望“诗意地栖居”;一篇优秀的作文范文,诗词贯通全文,华丽又深刻,让我为之赞叹——原来我的所学还如此所用。
或许是小时已背完所有内容而不必在高中经受背诵之苦,或许是长大后更能看到隐藏在诗词背后的种种情感和心绪,又或许是语文老师的坚守量变产生质变了。总之,我渐渐不再那么排斥古诗词了。我开始在诗词中与作者共情,在摘抄本上工整地抄下一句句优美的句子,在作文中毕恭毕敬地写上自己喜欢很久的一句诗。最重要的是,我重拾满腔的热情,再次投身大家的诗词分享。
“食熊则肥,食蛙则瘦。神君何在?太一安有?”经过大家严选的古诗词,要么是千古名句,要么是妙趣横生,要么是极有哲理。在那课前的短短几分钟,我不再低头不语,而是放空自己满是理综和数学的大脑,像听一个故事一般,打开一首陌生的诗词,然后欣然而归。在这里,有“山有木兮木有枝,心悦君兮君不知”的先秦爱情故事,有“此生谁料,心在天山,身老沧州”的壮士报国悲情,有“古今多少事,都付笑谈中”的看淡世事变迁。这些美丽动人的句子,深深烙印在了我的脑海中,也被我写在了书上,本上,甚至是一片片银杏叶上。日后再次翻看,一首诗就是一个人,就是一段时光,就是一个人人都可以分享见解的舞台。
当我越读越多后,诗词愈加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。不管在哪里看到了有意思的诗句,我都会抄在摘抄本上,然后在午读的时间拿出来回味一番。我最喜欢的一句诗是“寒风又变为春柳,条条看即烟濛濛”,来自某一年的高考题,也当了我很久的座右铭。当寒风不再,春柳萌芽,柳条朦朦胧胧,如烟如雾。人的逆境亦是如此,寒风再烈,也终会迎来我们的春天。除此之外,我还会在贺卡上,朋友圈文案中,甚至日常生活里,用上喜欢的诗句。看到文化广场人来车往,我会很快想到那张“好多人啊”的表情包,也会很高兴自己没忘掉那句“还记旧时游上苑,车如流水马如龙”。流行梗让生活更有趣,古诗词让生活更有内涵,我喜欢兼具内涵的有趣,也喜欢不失趣味的内涵,所以我觉得自己的精神世界并不匮乏。
我突然发现,诗词好像本就是我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。不然为什么,从咿呀学语时,我们就开始笨拙地模仿“鹅鹅鹅,曲项向天歌”;在此后的十二年乃至十六年,我们都在与诗词携手并进,或者说顽强拼搏。背完这学期的,还有下学期的,背完初中的,还有高中的。等我们真正告别他们时,也许又会以另一种形式“相遇”在某个“分别”的街头——你瞄了一眼身旁的人,说不出再见,但却带着满眼的眼泪,想起了那句“数声风笛离亭晚,君向潇湘我向秦”。
真是奇怪,这个我们花了十二年去摆脱的对象,却成了我们用一生去追求的。我想起了语文老师的笑,她们的笑,有的温婉,有的爽朗,但都带着一种豁达,和一种穿越时空的预见性。似乎知道,有一天,在一个普通的午后,会有个平凡的人,去追忆记忆长河里曾发生的几句对话,感悟那时就已转动的命运齿轮。
这便是教育的滞后性吧。从小到大,无数的语文老师携手而行,让这场和诗词的邂逅接力下去。我们则一边埋怨,一边被迫地接受,一边还要质疑她们。等到接力终于完成,她们在时空的那头守望着,我们才在时空的这边顿悟。十二岁的课堂里,她们讲着《观沧海》,我们没听到。二十岁的黄昏下,我们才听到“东临碣石,以观沧海……”的回声。
此时此刻,教育的闭环终于定形。它的存在,绝不是让我们成为自我为中心的孤岛,而是让我们在向外跨越每一步时,都能听到来自过去的回声,看到过去的自己,体悟教育真正的意义。从此,人生的每一个岔路口,都可能与一句少年时囫囵吞下的诗劈面相逢。那不是回忆,那是穿越时空的回声,终于等到了它的听众。
你若问我平生最难忘的时刻,我肯定记不到自己去哪里看了什么好看的风景,吃了什么好吃的美食,玩了什么好玩的游戏。但那个背不出“甲光向日金陵开”而大哭的傍晚,那个读到“江州司马青衫湿”而泪流满面的午后,还有那个在困境中用“寒风又变为春柳”激励自己学习的清晨,是我一生都没法忘记的。
写在2025.10.30北教
